2024年1月17日上午，我在滇西北的瀘沽湖省級自然保護區(qū)山路上做鳥類調查，突然看到手機上中山大學劉陽教授發(fā)來一條微信：唐納德·哈沃德·梅賽史密斯（Donald Howard Messersmith）先生1月8日在美國仙逝，享年96歲。享年90歲以上的鳥類學家不多，開創(chuàng)我國鳥類學先河的泰山北斗鄭作新院士享年92歲；為我國鳥類學發(fā)展壯大作出卓越貢獻的鄭光美院士享年91歲；《印度巴基斯坦鳥類手冊》的第二作者，印度鳥類學家薩里姆·阿里（Salim Ali）享年91歲；享96歲高壽的鳥類學家，據我所知有梅賽史密斯教授和德拉科先生（Jean Théodore Delacour Ali）兩位，德拉科先生從事雉類研究和馴養(yǎng)繁殖，后從法國移居美國。

忽有故人心頭過，隔葉黃鸝入眼來。梅賽史密斯先生的駕鶴西歸，勾起我很多回憶，往事一幕一幕浮現(xiàn)眼前。

梅適時先生的訃告——引自網絡

第一次與梅賽史密斯先生相見是1984年秋天，地點在昆明市西山區(qū)花紅洞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脊椎動物研究室鳥類研究組的辦公室。那時剛剛改革開放，閉關鎖國的大門打開不久，外國人到中國旅行觀光尚非普遍現(xiàn)象，外國人出現(xiàn)在商場街頭，便有一幫國民圍觀。

我在云南大學上完研一的基礎課程，回到鳥類組查看標本，準備畢業(yè)論文選題。楊嵐老師帶著梅賽史密斯先生進入鳥類標本庫查看標本，隨后我們一起在辦公室喝茶聊天。楊嵐老師介紹梅賽史密斯先生來自美國，是馬里蘭州大學的教授。他與梅賽史密斯教授在東北齊齊哈爾扎龍的國際鶴類保護學術研討會上相識。梅賽史密斯教授對鶴類情有獨鐘，多次參加過國際鶴類基金會組織的調查，20世紀80年代初就到中國扎龍和鄱陽湖開展過鶴類觀察活動。

梅賽史密斯教授告訴我，他夫人是二戰(zhàn)時期在杭州出生長大的美國人，對中國很有感情。1981年中國改革開放允許外國人入境旅游，他便和夫人來到中國旅行，他們家是中國改革開放后最先訪問中國的美國人之一。在夫人的影響下，他也成為中國文化的愛好者，依據自己英語姓的發(fā)音，取中文名“梅適時”。我們聊起觀鳥，說中國目前還沒有觀鳥這種活動，更沒有適合觀鳥的野外圖鑒。他打開帶來的大行李箱，里面全是周邊國家的鳥類野外手冊或圖鑒，有尼泊爾的、印度的、巴基斯坦的、泰國的、馬來西亞的、新加坡的、菲律賓的。每本圖鑒的扉頁上都蓋著漢字篆刻的梅適時印鑒。

再次與梅適時先生相見，是1986年冬天，他與南京林業(yè)大學合作，在南京林業(yè)大學開辦了短期的鳥類學和昆蟲學培訓班。昆明動物研究所鳥類組收到開班通知，楊嵐老師讓我和鳥類組的另一位研究生陳欣，一同前往南京學習。鳥類學培訓班為期2周，梅適時先生用英語講課。他準備了很多學習材料，上課前將復印件發(fā)給學員，方便大家學習。這次鳥類學短訓班學習，梅適時先生忙于備課，批改作業(yè)，我和他沒有機會聊天。培訓班發(fā)放的鳥類學材料我一直保存在書柜里，因我退休時移交辦公室，裝箱打捆搬回家后堆在一起，一直沒有時間整理。參加那次鳥類學培訓班的學員約有30人，這批學員后來從事鳥類學研究的人很少，因此沒記住這些同學的姓名，只記得那次在南京學習，遇上一場大雪，教室和宿舍均沒有空調，上課手腳凍得冰涼。

梅適時先生整理的鳥類名錄和觀鳥信件——劉陽提供

第三次與梅適時先生相見，已經是十八年之后。2004年北京野性中國旅行社 （Wild China）（后更名碧山旅行社）總經理張玫女士，邀請我為美國觀鳥協(xié)會組織的云南觀鳥旅行團做科學顧問，也就是鳥導。在昆明機場與美國觀鳥團見面后，發(fā)現(xiàn)團員們全是退休的銀發(fā)老人，野性中國旅行社的全陪周冰女士，介紹我與觀鳥團的領隊相見，領隊又高又瘦，頭發(fā)灰白，感到此人很面熟，但一時沒想到他就是梅適時先生，周冰說出他的姓名和工作單位，我才確定他就是唐納德·哈沃德·梅賽史密斯先生。我告訴他，這是我第三次與他相逢，并講了前兩次相見的地點和時間。老先生十分興奮。晚餐前特地向全體團員鄭重宣布：韓教授曾經在自己開辦的南京鳥類學培訓班學習，是自己教過的中國學生之一。

晚餐后閑聊，梅適時先生告訴我，他從馬里蘭州立大學退休后，注冊成立了美國觀鳥協(xié)會（America Birding Association，簡稱ABA），中國是他們美國觀鳥協(xié)會訪問最多的觀鳥目的國。

在百花嶺上山觀鳥途中，我發(fā)現(xiàn)梅適時先生走路有點瘸，需要借助登山杖行走，詢問得知他有條腿的膝關節(jié)損傷。每次看到鳥，我用指星筆把鳥的位置標注給他看，不適合用指星筆標注的鳥，就告訴他方位和距離，等他看清鳥的方位和距離后，再用英語告訴其他人，我們師生合作十分默契。這樣做有兩個目的，一是我的英語口語不好，讓他來告知團員鳥的信息，方便看鳥。二是維護老先生的權威和領隊地位。

梅適時先生（右一）觀鳥團在滇西百花嶺觀鳥——作者供圖

觀鳥旅行團有20多人，加上大包小包的行李，把一輛45座的大巴車填得滿滿當當?shù)?，每次轉點裝行李，都需要忙活好大一陣。服務人員有周冰和我，當?shù)芈眯猩绲嘏愫痛蟀婉{駛員，團員對酒店服務、餐食、行車中途特殊要求，按照約定，都先告訴梅適時先生，梅先生再轉告我們處理。在服務人員的眼里，梅適時先生和藹可親幽默風趣，但又要求嚴格，不和稀泥。我們背地里都稱他唐老爺子。

我?guī)в^鳥旅行團走的是滇西南最熱門的觀鳥路線，這條觀鳥路線20世紀90年代后期逐漸成熟，在為期10~15天的觀鳥旅行，可以記錄鳥類350~410種。我們先后在保山市隆陽區(qū)百花嶺、騰沖市來鳳山，德宏州盈江縣犀鳥谷、銅壁關，瑞麗市勐秀山觀鳥。考慮到觀鳥客人全是60~70歲的老人，為了安全起見，我沒有帶他們走有安全隱患的林中小路，加上他們年紀偏大，眼力和聽力退化嚴重，看見的鳥種不如香港、臺灣和西方發(fā)達國家年富力強的觀鳥客人多。西方觀鳥人有一個非常好的習慣，每晚大家晚餐后會聚集在一起，匯總白天看到了哪些鳥，本次觀鳥旅行的目標鳥種截止今天看到多少種，我們戲稱為“開會”，梅適時先生主持“開會”十分認真。這次觀鳥旅行他們共觀察記錄了大約300種鳥。

這次滇西觀鳥有兩件事我記憶猶新。一是在百花嶺山林中野餐，二是劉陽一天觀鳥記錄110種，創(chuàng)下當時滇西南單日觀鳥最高記錄。觀鳥團的中餐通常在當?shù)仫埖瓿?，百花嶺因為林區(qū)道路寬度不夠，大巴不能開到預定觀鳥地點，需要步行上山觀鳥，早上看鳥后返回駐地中餐再上山看鳥，時間和體力都不允許，決定中午野餐，請當?shù)卮迕駧兔ψ鲲?。一群老外在高黎貢山的森林里，笨手笨腳用筷子夾菜的場景逗得我們忍俊不禁。用火腿、白菜、洋芋煮出來的雜鍋菜，客人們吃得津津有味。觀鳥團的始發(fā)地是北京，前半段觀鳥旅程的鳥導是北京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劉陽，劉陽完成他的鳥導工作后，自費跟團到云南觀鳥。清早他獨自從海拔1500米位于半山腰的旱龍寨出發(fā)，沿古商道走到海拔3000米的南齋公房埡口后折返，下午大約6點回到駐地，觀察記錄鳥類接近110種。

作者（左一）和梅適時先生（左二）和美國觀鳥團部分團員合影——作者供圖

這次滇西觀鳥之后，梅適時先生還組織過幾次中國觀鳥旅行，我們一來二去就熟了，我和中國同事私下里叫他為“唐大爺”。我作為美國觀鳥協(xié)會中國觀鳥團的指定鳥導，陪同唐大爺和美國客人在云南香格里拉、麗江，四川汶川臥龍、九寨溝，黃龍，海南島尖峰嶺、東寨港等地觀過鳥。

在四川觀鳥遇上陰雨天氣，觀鳥成績不佳。在黃龍機場附近觀鳥，因為天雨路滑，梅適時先生滑倒摔了一跤，所幸并無大礙。我把工作重點從多看鳥轉移為確?？腿税踩?，好在這些美國客人不是鐵桿觀鳥人，對觀賞植物、欣賞山色、體驗當?shù)氐娘L土人情也有興趣。我因大學有教學任務中途離團，接替我的鳥導因為不熟悉道路和鳥況，也不太重視安全問題，出了好幾次小狀況，被客人投訴。

最后一次陪同唐大爺和美國觀鳥團在中國觀鳥是2007年，地點是滇西南和海南島。周冰此時已經辭職，離開野性中國旅行社，梅適時先生認為周冰工作認真負責，希望她能繼續(xù)擔任此次旅行的全程陪同，旅行社總經理特地邀請周冰幫忙。這次觀鳥旅行狀況比較多，觀鳥之余看到唐大爺工作的另一面。

全團16個客人中有對夫妻比較自私，每次他們都拿很多旅行社提供的免費食品，導致部分團員不夠吃甚至沒得吃。這兩口子的抱怨也最多，其他團員對他倆多有不滿。來自德國的一對父子，父親需要坐輪椅出行，他的兒子負責照顧他，這個小青年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紀律性，喜歡脫隊亂跑，獨自上山迷路，悄悄下海游泳，不按約定時間到達集合地點。好不容易做通其他團員工作，同意等他，等了一陣不見蹤影，老年人的急性子就上來了，吵吵嚷嚷催促開車回酒店，讓小伙子自己想辦法回去。這些瑣事和煩心事，唐大爺均要及時溝通、協(xié)調、處理，確保旅行團不發(fā)生影響行程和安全的問題。為觀鳥旅行團開車的大巴車司機，有些地點不想去，就借口說道路不好，車子容易側滑，不安全，周冰的解決辦法就是多給司機小費。

海南島觀鳥旅行之后，唐大爺因為年齡和健康原因，沒有再組織美國觀鳥協(xié)會來中國觀鳥。我因為工作和教學繁忙，也沒有與唐大爺保持聯(lián)系。

去到天上的唐大爺，會在天堂申請注冊觀鳥協(xié)會嗎？我想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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